北宋的苏东坡先生,用现在的话说就是“社牛”,走到哪里都能交到朋友。
在徐州当官时,苏轼时常拜访当地隐士云龙山人。云龙山人本名张天骥,热衷于道家修身之术,平时有两大嗜好——养鹤和饮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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苏轼客串记者采访,将云龙山人的故事写成了《放鹤亭记》一文。
在山上,云龙山人修了一座亭子,养了两只鹤,每天清晨,放鹤翱翔,任其振翅于云端,或休憩于田野,到傍晚时,鹤便飞回放鹤亭。云龙山人每日与鹤相伴,躬耕陇亩,奉养父母,坐看云卷云舒。
有一次,苏轼带领幕僚、宾客到放鹤亭,与云龙山人饮酒作乐。
苏轼斟了杯酒,对云龙山人说:“即便是南面称尊的帝王,也不如隐居山林的高人啊!”
苏轼接着说,《易经》《诗经》都将鹤比作贤人君子,可卫懿公因好鹤而亡国;周公作《酒诰》,批评喝酒荒废事业,魏晋名士刘伶、阮籍等却因饮酒名传后世。帝王连清远闲放的鹤都不能沉迷,而隐士就算喝酒也不会造成危害,更何况性情美好的鹤呢?可见,帝王与隐士的快乐,不可相提并论。
山人听罢,大笑,为苏轼一行人献唱了一曲放鹤、招鹤之歌。在歌曲的最后,云龙山人呼唤着他放飞的双鹤:“归来归来兮,西山不可以久留。”
鹤,在帝王贵胄与山林隐士的身边分别扮演了不同的角色。
权贵以鹤为珍禽,称之为“一品鸟”,将其图案绣在衣物上,想像鹤一样直上青云,却一辈子困于名利之中;隐士则以鹤为伴侣,爱的是它的清高旷远、悠闲安逸。
丹顶鹤。图源:摄图网
011923年夏天,河南新郑的李家楼遭遇旱灾侵袭,当地居民决定打井灌溉,以解燃眉之急。
不曾想,这一挖,竟让2000多年前的郑公大墓重见天日。这座古墓属于东周时期郑国的一位国君,藏有大量珍贵的陪葬品,一经发掘,就引起了罗振玉等考古学家的关注。
其中,一对青铜壶最为引人注目。壶上莲花绽放,壶颈两侧装饰着龙形双耳,腹部四角攀附着立体飞龙,底部是两只侧首吐舌的虎形怪兽,而在青铜壶的顶部、莲瓣的中央,是一只栩栩如生的青铜鹤。
这就是国宝青铜器——莲鹤方壶。
莲鹤方壶出土的时间极为特殊,正当专家们忙于揭开其身世之谜时,日本帝国主义发动了全面侵华战争。1937年,为了保证文物的安全,莲鹤方壶被紧急转移到重庆存放。抗战结束后不久,内战爆发,莲鹤方壶本要被运往台湾,但因战争滞留于重庆,之后一只被运回河南老家,藏于河南省博物馆,另一只被北京故宫博物院收藏。
莲鹤方壶辗转漂泊的经历,为其蒙上了几分传奇色彩。回到文物本身,作为先秦青铜铸造水平的代表作,莲鹤方壶带有春秋战国时期思想活跃的特征,莲花和仙鹤完美融合,一花一鸟,一静一动,尽显工匠的浪漫情怀,以及百家争鸣的时代风貌。
难怪郭沫若在评价壶上的仙鹤时说,“此鹤突破上古之鸿蒙,正踌躇满志,睥视一切”。
[春秋]莲鹤方壶。图源:故宫博物院
古人认为,鹤乃“一鸟之下,万鸟之上”,是一种有仙气的动物,象征长寿、吉祥。
在中国古代,鹤广泛分布于东北地区与黄河、淮河、长江、珠江等流域的湿地中。
历经沧海桑田,如今,鹤依然在中国各地栖息。
我国是世界上鹤类最多的国家,有九种鹤,包括丹顶鹤、灰鹤、蓑羽鹤、白鹤、白枕鹤、白头鹤、黑颈鹤、赤颈鹤与沙丘鹤。
它们分布于各地的沼泽、浅滩、芦苇塘中,各占地盘,各成一派,构成一个鹤的“江湖”。
除了黑颈鹤和赤颈鹤常年生活于青藏、云贵高原外,其他的鹤都会在秋冬季节迁徙到长江流域过冬。
古人早已发现这种候鸟的生活习性,晋代周处《风土记》记载:“鹤性警,至八月,白露降,流于草叶,滴滴有声,即高鸣相警,徙所宿处,虑有变害也。”
这里是说,鹤每年随季节迁徙,还用浪漫的手法描写,每当鹤听到秋季露水滴落的声音,就知道自己该往南方飞了,赶紧招呼伙伴同行。
灰鹤。图源:摄图网
迁徙的过程中,鹤往往要在湿地进行觅食和栖息。
这种象征长寿的动物,所需求的自然环境却极其脆弱。
以丹顶鹤和白鹤为例。
截至2010年,野生丹顶鹤仅有1500只左右,其中有1000只左右在中国境内越冬,中国在吉林向海、湖南东洞庭湖、青海鸟岛和江西鄱阳湖等地建立了丹顶鹤的自然保护区,而今,丹顶鹤的生存状况得到改善,已经由濒危物种降为易危物种。
白鹤是鹤中最能飞的一种,其迁徙距离达5000多公里,位于欧亚大陆东部的白鹤种群每年从西伯利亚飞到鄱阳湖,中间还会在中国东北的湿地休息。白鹤在中国是一级保护动物,据研究,其寿命可多达70多年,但由于气候恶化和人类捕杀,截至2019年,全球的白鹤只剩下不到4000只。
当古人赋予鹤各种寓意和想象时,应该想不到,这种长寿动物,竟然会面临生存的危机。
有学者认为,鹤是“湿地环境洁净安全、动态变化最敏感和最明显的生物指示者”。因此,保护号称“地球之肾”的湿地,也是保护鹤生存发展的空间。
02北宋时,有一天,宋徽宗赵佶走出位于汴梁的宫殿,望向庄严耸立的宣德门,只见城门上云气缭绕,群鹤飞鸣于上空,久久盘旋,不愿离去,其中有两只白鹤落在屋顶的鸱吻之上。
鹤鸣声悠扬长远,犹如天外之音,仿佛在告诉世人某种预兆。
宫城内外,人们纷纷驻足观看,仰头惊叹。
宋徽宗对此情此景兴奋不已,当即发挥自己的文艺特长,将仙鹤伴着祥云而来的画面绘成一幅千古名画——《瑞鹤图》。
画中群鹤姿态百变,反映出宋徽宗的高超技艺,其构图打破花鸟画的常规构图,独具帝王气象。
这一天,是政和二年(1112年)上元节的次日。
宋徽宗挥笔洒墨后,大概会得意洋洋地欣赏自己的画作。从画中神秘吉祥的气氛中,也可以看出,宋徽宗将此次群鹤翔集视为祥瑞。
然而,此时距离导致北宋灭亡的靖康之变只有15年。
[宋]赵佶《瑞鹤图》。图源:网络
宋徽宗不是历史上第一个钟情于鹤的帝王,也不是最后一个。
《淮南子》曰:“鹤寿千岁,以极其游。”
现代科学表明,经过人工饲养的鹤最高可活七八十年。鹤当然不可能有千年的寿命,但在古代被当做一种不可思议的动物,人们称其为仙禽,祈求松鹤延年,寄托长命百岁的美好愿望。
因此,鹤得到帝王将相的敬畏和宠爱,历代养鹤之风盛行。
汉景帝的弟弟梁孝王刘武是一位社交达人,曾在封地建造梁园,招揽四方豪俊之士。在梁孝王的地盘,除了有群贤毕至的豪华别墅,还有专门用来养鹤的“鹤洲”,文人雅士组局喝酒嗨起来,旁边有群鹤展翅,特别有范儿。
六朝时期的京口(今江苏镇江),是达官贵人云集的军事重镇。在焦山西麓雷轰石壁上,有一块作于东晋、南朝时期的石刻,后来被宋代黄庭坚称赞为“大字之祖”,但因石壁崩塌,坠落江中,仅存残石。
这一石刻堪称古代书法艺术的瑰宝,其所书内容是一篇名为《瘗鹤铭》的文章,写石刻主人从华亭得到一只鹤,并讲述了他爱鹤、养鹤、葬鹤、悼鹤的心路历程。
华亭位于今上海松江,古时是产鹤的地方,常常可以听闻鹤鸣声。西晋时,来自吴地的才子陆机遭到陷害,被处刑前,曾经悲叹:“欲闻华亭鹤唳,可复得呼?”《瘗鹤铭》作者养的鹤,也是来自此地。
关于这块石刻的作者众说纷纭,有人说是东晋王羲之所书,也有人说是南朝陶弘景所作。前者是出自琅邪王氏的书法大家,后者是潜心修道的炼丹大师,他们都很有可能与鹤结下不解之缘,写下《瘗鹤铭》。
焦山《瘗鹤铭》碑局部,现真迹仅存93字。图源:图虫创意
到了唐代,道教备受尊崇,鹤作为传说中仙人的坐骑,也成为时髦的宠物。
唐太宗、唐玄宗在御苑中养鹤,为之赋诗,如唐太宗李世民在《喜雪》中写的:“蕊间飞禁苑,鹤处舞伊川。”
他们的后代唐武宗也是个爱鹤的皇帝,将皇家苑囿中养的鹤称为“九皋处士”,将它们与其他珍禽异兽画成《十玩图》。
[唐]周昉《簪花仕女图》(局部)。图源:网络
明清时期,皇家推崇象征吉祥的鹤,把铜鹤搬到紫禁城,立于皇帝举行重大庆典的太和殿。
鹤纹是中国传统的吉祥纹饰,被广泛运用于建筑、雕塑、石刻、装饰、绘画、陶瓷等。大臣们以鹤作为忠贞清正的代表,称之为“一品鸟”,一品文官官服上绣的就是鹤,其地位仅次于皇家专用的龙凤图案。
与其说官员是崇尚鹤的品德,倒不如说,更多是将其当作高官厚禄的符号。他们画一幅鹤立于潮头岩石上的吉祥图案,就叫“一品当朝”;画一个仙鹤在云中飞翔的纹图,代表“一品高升”。
然而,历史早已证明,鹤不能带来祥瑞。
[明]边文进《百鹤图卷》(局部)。图源:网络
两千多年前,有一个鹤的发烧友,不仅没有得到鹤的加护,还成了玩物丧志的代言人。
《左传》记载,春秋时期,卫国国君卫懿公酷爱养鹤,不仅让宠物吃好住好,出门时还让鹤乘坐大夫专门用的车,相当于给鹤封了一个爵禄,足见他对鹤的喜爱程度。
公元前660年,狄人攻打卫国,卫懿公慌了,急忙组织军队防御。然而,身披甲胄的国人都说:“应该让您的鹤去!它们实际上享有官禄官位,我们还要打什么仗!”还有人说,你平时赏赐的都是宫中的随从,你就让他们去迎战吧。
卫懿公这才知道,甲士们都不愿意为自己效命了,自己平时为鹤倾注大量精力,却忽视了部下,这是多么糊涂。卫懿公虽然铸成大错,但颇有自知之明,他将宫廷之事托付给两位留守的大臣,并将自己的绣衣交给夫人,让她听两位大臣的。
安排完后事后,卫懿公带着少量军队出战,毫无意外地被狄人痛揍了一顿。兵败之际,卫懿公仍然保持先秦贵族的作风,他宁死不愿收起自己的旗帜,最终被狄人识别出身份,战死沙场。
有的史料说,狄人追上卫懿公后,不仅杀了他,还尽食其肉,唯独把他的肝丢到路旁。卫懿公有个忠心耿耿的大臣,叫弘演,当时出使在外,得知卫国出事后才赶回来。
弘演当然知道国君好鹤亡身,但他坚守臣节,千辛万苦找到卫懿公的遗体后,一边哭着述职,汇报了他此前出使的事情,一边对着上天哀悼。
然后,弘演说:“就让我的身体来包裹您的肝吧!”他剖开胸腹,挖出自己的内脏,把卫懿公的肝放入腹内。那时候没有移植手术,像弘演这种野路子立马就没命了。
春秋五霸之一的齐桓公得知此事后,感慨道:“卫国的败亡,是因为国君无道,但有弘演这样的臣子,应该让其存续下去。”于是,齐国帮助卫国重建国都。
卫懿公好鹤,却不追求鹤象征的高尚品格,闹得人心尽失,最后只有一个忠臣给他收尸。
这个锅,鹤可不背。
03宋代笔记《墨客挥犀》记载了一个段子:
有位鹤主人养了两只鹤,奉为至宝,有客人造访时,他夸下海口:“别的禽鸟都是蛋生的,我养的鹤乃天上神仙下凡,是怀胎而生的。”众所周知,鹤是产卵而生的鸟类,不是胎生的哺乳动物,这个鹤主人显然在吹牛。
鹤主人话音刚落,家里的仆人跑过来,大声禀报:“昨夜鹤下了一个蛋。”主人气坏了,骂道:“胡说八道,竟敢侮辱我的仙鹤!”过了一会儿,鹤主人与客人一同观鹤,不争气的鹤当着众人的面,又下了一个蛋。
养鹤人这会儿可能尴尬得用脚抓地,抠出三室一厅。
本是大自然中一种飞禽的鹤,被赋予了太多美好寓意,成为人们口中的“仙禽”。所以才有了这位鹤主人沉迷于鹤,甚至编造神异谎言的故事。
在明代的《相鹤经》中,还有鹤寿千年、不食生物、相视而交、胎化而产等如今看来荒诞不经的说法。可在古人眼里,鹤是仙禽,就应该这样与众不同。
贵气与仙气,如同硬币的两面,围绕在鹤身上。
但更难能可贵的,应该是鹤所代表的超尘脱俗的品质。
流芳史册的名臣雅士,有鹤相伴相随。
唐代诗人崔颢在《黄鹤楼》一诗中,写传说中驾鹤登仙的蜀汉名相费祎(一说为仙人黄子安):“昔人已乘黄鹤去,此地空余黄鹤楼。黄鹤一去不复返,白云千载空悠悠。”
宋代的“铁面御史”赵抃入蜀为官时,为了整顿奢侈腐败之风,随身仅携带一架琴和一只鹤,所谓“匹马入蜀,以一琴一鹤自随,为政简易”,“一琴一鹤”从此成为清廉士人的精神向往。
武汉黄鹤楼。图源:摄图网
流落民间的贤人隐士,也被称作“闲云野鹤”。
《小雅·鹤鸣》写道:“鹤鸣于九皋,声闻于野。鱼潜在渊,或在于渚。”
有学者认为,这是一首写给周天子的“招隐诗”。鹤在天上鸣叫,整个田野都能听到,作者将鹤比作民间未仕的贤人,希望朝廷广求人才,寻找犹如鹤那般高雅的“鹤鸣之士”。
《诗经》中的另一名句“他山之石,可以攻玉”也出自这首诗,都是比喻隐逸的贤才。
宋代的另一位隐士林逋,终生不仕、不商、不娶(一说丧偶后不再续娶),独自蛰居于西湖之畔。他在《小隐自题》中写自己的隐居生活:
竹树绕吾庐,清深趣有余。
鹤闲临水久,蜂懒采花疏。
酒病妨开卷,春阴入荷锄。
尝怜古图画,多半写樵渔。
林逋年少成名,通晓经史百家,却不求功名利禄。朝廷多次派人请他出来做官,都被他拒绝了,林逋以鹤来表明心迹,作诗道,“亦无闲意到青云”。
他唯一的喜好是植梅、养鹤,自称以梅为妻,以鹤为子,在居住的草庐周围种下梅树,养了两只鹤,留下一个“梅妻鹤子”的典故。
杭州西湖。图源:摄图网
林逋常常驾一叶扁舟,到西湖各个寺庙游访,与高僧、诗人为友。很多人慕名前来拜访林逋,恰逢他出门在外。林逋是个好客的人,担心客人找不到自己,于是事先吩咐门童,只要有客人来,就放飞双鹤,任其展翅高飞。
林逋看见鹤飞翔于湖面之上,就知道有客人前来,当即泛舟而归。
古人笔记记载,林逋年过花甲后,自觉身体渐衰,将不久于人世。他来到梅树前,与之深情告别,随后亲手放飞了相依为命的双鹤。
比起追名逐利者对鹤的追捧与幻想,林逋可谓特立独行,他怀着淡泊的人格,一生过着闲云流水般的生活,却如“鹤鸣于九皋,声闻于野”,千年之后,来到西湖边,仿佛可以依稀听见,仙鹤长鸣于九霄之上。
参考文献:
[战国]左丘明:《左传》,中华书局,2022
[宋]苏轼:《苏轼文集》,中华书局,2004
[宋]沈括:《梦溪笔谈》,中华书局,2022
莫容主编:《中国的鹤文化》,中国林业出版社,1994
马国良:《丹顶鹤的文化现象》,《学术交流》2004年第4期
臧廷秋,吴丽华:《鹤文化现象演变述论》,《理论观察》2011年第3期返回搜狐,查看更多